2015年5月27日,广州大剧院,第27届中国戏剧梅花奖颁奖典礼上,身着一袭浅绿色旗袍的刘巍,站在32位梅花奖得主中间显得并不出挑,但是,这个看上去文静内敛的小个子女生,却已在昆曲行当里摸爬滚打了三十几年,主工娃娃生、武生,兼工老旦、花脸、武旦等,是北方昆曲剧院乃至整个昆曲界都非常难得的跨众多行当的昆曲演员。而这一次,刘巍终于以自己量身打造的娃娃生戏《白兔记-咬脐郎》夺得梅花奖,被专家评为填补了昆剧界这一行当的空白。
一年后见到刘巍时,她比获得梅花奖时消瘦了很多,加上个头小,说话声音不大,完全想象不出她就是那个曾经以女儿身在舞台上成功演绎了被昆剧界称为“男怕”的《林冲夜奔》的女武生,但是,从这个“小女人”的眉目间和言谈中,还是能感受到她的身体里透着一股坚韧和硬朗的气质。
不断“转学”只因是尚未开窍的璞玉
说起刘巍进入昆曲行业的经过,至今仍为她的老师、同学,甚至她自己引为笑谈。
说起来,刘巍也算是生长在戏曲艺术氛围浓厚的家庭,父亲刘宝光是京剧花脸演员,姑姑是京剧老旦演员,母亲的戏曲修养很深,而奶奶更是个老戏迷。然而,深知做戏曲演员之辛苦的父亲并不想让孩子从事这一行业,因此也从未教过小刘巍唱戏。直到1982年的一天,奶奶无意间从报纸上看到北方昆曲剧院开班招生的消息,便力主让父亲带小刘巍去报名,父亲开始坚决反对,但实在拗不过奶奶,本着孝顺便有了这趟“应付差使”的考试,内心里父亲依然希望11岁的刘巍考不上。其实,因为工作关系,北昆的许多人跟父亲都是老相识了,但带闺女来考试的事,父亲对谁都不讲,考试当天碰到熟人问起:“这是你闺女?来考试啊?”他也只应一声“啊”。没想到的是,完全不知道昆曲是什么、也没受过任何戏曲训练的刘巍居然考上了。直到考上后,父亲还对奶奶说:她(刘巍)吃不了这个苦。
考场那天的情景刘巍至今记忆犹新:“我考试时唱的是《南泥湾》,我只会用大嗓唱,不会用小嗓,扯着脖子在那儿喊。”以至于同来考试的考生后来对刘巍说,你嗓门可真大,我都坐上公交车开出好远了,还能听到你唱歌的声音。嗓门大、嗓音干净,成了刘巍叩开昆曲大门的敲门砖,她成为北昆恢复建院后首批招收的“82培训班”的一名学员,与魏春荣、王振义、邵铮、杨帆等人成了同学。
进入学员班后,刘巍的昆曲学艺之路却充满了波折。因为从小父亲就常用“拿个顶、下个腰”跟她闹着玩儿,反而练出了刘巍的“童子功”,于是她最先被分到了孔昭老师的武旦组。可是条件不错的刘巍学起戏来就是不开窍,把孔老师气得上课一见刘巍就头疼,属于怎么说怎么不明白的那种“笨小孩”。一出《金山寺·水洞》学了半年还是不行,孔老师没招了,就把刘巍换到花旦组,跟着林萍老师学《春香闹学》,后来又因为没有小嗓,花旦唱不下去了又改学老旦。在老旦组,刘巍深得刘征祥老师的喜爱,总算是如鱼得水,一学四年。但是期间刘巍还是不安分,没事儿就往武生组跑。在培训班五年级时,侯长治老师教班里的男学员一出武小生戏《石秀探庄》,刘巍主动跑去学着玩儿,侯老师见她灵秀又非常用心,就悉心指点,没想到一出戏学下来,最得老师神韵的竟是刘巍。
重新回炉成为艺惊四座的女武生
就在这种行当兜兜转的学艺过程中,刘巍毕业了,成为北方昆曲剧院的演员。谁也不曾想到,当年这些被迫“转学”的经历日后会成就刘巍兼收并蓄、男女昆乱不挡的重要积累和财富。
毕业后没多久,刘巍就凭借老旦的表演多次获奖。除此之外,她还尝试了不同行当的演出,在院里排演的《琵琶记》、《夕鹤》、《水淹七军》等戏里,她以娃娃生形象出现。许多年前,北京昆曲研习社著名曲家朱复先生看了北昆的《风筝误》后,特意找到还叫不上名字的小书童的扮演者刘巍,对她说:“这出戏可全让您给唱了。”此话出自朱先生之口,评价不可谓不高。
然而,毕业之后近十年时间,正是古老的传统艺术受当时全民经商、出国、挣钱的社会大环境受冲击最严重的十年,刘巍的同学中有一大半人一毕业就从此告别了昆曲,她和魏春荣、王怡、邵峥等几个小伙伴留了下来,有人说他们是热爱昆曲艺术,也有人说他们没有魄力,对这些不到二十岁、对昆曲尚且懵懂的年轻人来说,这些理由或许都有,也或许只是阴错阳差。由于演出机会少,这十年用刘巍的话说,是几个小伙伴们踏踏实实“玩儿”了十年,但刘巍的“玩”还包括从未间断的练功,学戏也是想学就去找老师学,而老师们也有求必应,不仅教的认真而且对学生的要求也相当严苛。这期间刘巍学了一出《小放牛》,上午三遍下午三遍地练,虽然相当辛苦但也打下了非常扎实的基础,为她日后学习《夜奔》作了一次铺垫。
一个偶然的机会,刘巍看到了裴艳玲演的《夜奔》,怦然心动,加之有上学时学武生戏的经历,她想,我是不是也能像裴艳玲老师一样,演个巾帼武生呢?于是刘巍找到侯长治老师请求学习《夜奔》。侯老师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学的时候其实也没想太多,只是喜欢。”刘巍说。
1997年6月15日,长安大戏院里高朋满座。人们听说北昆出了个女武生,都想先睹为快。这一场演出意义非凡,不仅是北昆建院40周年的庆祝演出,也是北昆女“林冲”首次登台亮相。锣鼓响处,一位个子不高却气度不凡的林冲出现在舞台中央,只见她沉稳凝练,一招一式规范美观,棱角分明却又圆融得体,疾时如星光流转,徐时似秋水潺潺,一套【折桂令】唱得神气十足,把一个大英雄的失意、痛苦、彷徨、无奈的复杂心境表现得淋漓尽致。林冲这个人物虽然身段繁重,剑袍罗帽上下翻飞令人眼花瞭乱,但刘巍把握稳健,颇具美韵。整个演出气氛热烈,掌声不断。
刘巍的《夜奔》在业界获得了空前的好评,因为她继承的侯长治版本的《夜奔》,从扮相、动作、演法到唱腔,都汇集了各家之长。刘巍的恩师侯长治综合比较了先辈们演出的不同特点,整理出了一套适合刘巍学习的戏路子,并在每一处包含前辈艺术家不同创造的地方,详细为她作了罗列对比,分析其中精华,再进行融会和出新。这其中既有侯永奎的《夜奔》,更难得的是当年侯老师从陈古虞教授那里学来的北方昆弋武生王益友的真传,比如戴软罗帽穿厚底靴的扮相来自王益友,念白“一刹时雾暗云迷”时使用的“三盖腿”的身段,也是王益友当年轻易不露的绝活。刘巍从侯长治老师那里学来的《夜奔》,大多数有特色的动作都有出处、有传承,并且带有鲜明的北方昆曲特色,也因此而备受关注。
这次演出成功后,大家才意识到,当年那个不开窍的孩子原来是一个女武生的好胚子,但此时的刘巍已经二十七岁了,她已经错过了学习武生的最佳年龄,这一次的“重新回炉”对于一个女武生来说,难度之大可想而知,刘巍的刻苦和用功也可见一斑。
打这以后,《夜奔》成了刘巍的看家戏,这一演又是近十年。虽然至今问起她,在她学过的众多昆曲行当中,她最喜欢哪个行当?刘巍仍然会说是武生,但是,她也深知自己的条件唱武生戏是有诸多不利因素的,随着年龄增长,这一出难度极大的武生独角戏刘巍能完整演下来的时候也不多了,她毫不讳言,侯老师教给她的《夜奔》比她后来经常演的版本体量上动作上还要多四分之一,那是对演员功力极大的考验,不是一般人能走得下来的。
量身定制一出戏救活一个行当
尽管《夜奔》为她带来了无数赞誉,但刘巍是一个有主见有想法的演员,她不想躺在功劳薄上,更清楚地意识到一出《夜奔》不能唱一辈子,她开始琢磨着寻找适合自己的代表剧目,这一次,她把目光投向了娃娃生。
昆曲的行当分工极细,娃娃生一般是指13岁以下的角色,雉尾生则指的是13-16岁的角色人物,现在也统称为娃娃生或叫作旦。在昆剧表演中,娃娃生不像作为主要行当的生、旦那样人才济济,专工这个行当的演员更是几乎没有,戏中娃娃生的角色多由贴旦、武旦等其他行当的演员兼演,以娃娃生为主的传承剧目也少之又少,因此这个行当多年来得不到重视,已到了濒临失传的境地。
说起来,刘巍对娃娃生这个行当并不陌生,早在跟林萍老师学《春香闹学》时,她就发现自己擅长模仿小孩的戏,后来教她老旦的刘征祥老师又是一位既能演老旦又能演娃娃生的表演艺术家,刘巍早年也曾在不少戏中演过娃娃生,还学过《小放牛》、《寄子》这些以娃娃生为主的戏。“于是,我萌生了一个想法,希望创作一出以娃娃生行当为主演的大戏,《白兔记-咬脐郎》便应运而生。”刘巍说。
传统老戏《白兔记》又叫《刘知远白兔记》,是四大南戏之一,但其他版本的《白兔记》都是以旦角李三娘和老生刘知远的悲欢离合为主线,刘巍改编的《白兔记-咬脐郎》则首次把娃娃生咬脐郎作为主线,四折戏《出猎》、《回猎》、《询窦》、《团圆》讲述了刘知远和李三娘的儿子“咬脐郎”刘承佑十六年后偶遇生母,一番周折后夫妻母子终得团圆的故事。
早在2002年,刘巍应上海昆剧团的邀请前往上海演出《芦花荡》和《夜奔》,受到沪上追捧。演出后,时任上海昆剧团团长的蔡正仁对刘巍说,你既然来了也别白来,你把《夜奔》教给谷好好,让谷好好教你一出《出猎》吧。从那以后,《出猎》就成了刘巍的常演剧目,也让她对咬脐郎这个角色慢慢有了更多的想法。
《白兔记-咬脐郎》从剧本创作、角色设计到表演风格,刘巍都非常紧密地参与到创作中,并且与担任总导演的周世琮老师达成共识,要把这出戏排得像传统折子戏。刘巍非常清楚,这不仅是一部为娃娃生度身订制的大戏,同时也是一部为她自己量体裁衣的大戏。刘巍说到,“我认为这才是戏曲的创作规律,要量体裁衣因人而异才能出好作品,成熟的演员都知道自己的利弊,最清楚自己能演好哪类角色。”
在这部戏中,刘巍倾注了全部心血,把自己三十多年来“跨界”昆曲众多行当所学到的表演特点都与咬脐郎这个角色进行了有机结合。刘巍总结的娃娃生的表演特色是“灵、活、鲜、美,且切不可带有脂粉气,宁可演的大男生一些也不要弄错了性别”,有过多年武生表演经验的刘巍早已掌握了如何在戏中减少女人气。“再有就是从声音上区别其他行当,既不是全真嗓也不是全假声,就要两者之间的声音,才符合人物的年龄,恰好处在男生青春发育期的变声期”,当年刘巍的童声曾经震惊了考场,多年后不同行当的历练又让她学会了变换声道,用声音塑造人物,娃娃生、武生、花脸、老旦,不同的行当使用不同的声门。在《咬脐郎》中,刘巍还大量借用了花脸的表演手法,那是从她早年曾经学演过的北昆传统剧目《钟馗嫁妹》里借鉴来的,净行表演中一些“卖萌”和“滑稽”的身段、造型,用在咬脐郎身上则演变成孩子气的率真。在这部戏中,刘巍还展现了她过硬的腰腿功和翎子功,有专家评论这是“功力与真情”的一部好戏,堪称“一出戏救活了一个行当”。
大器晚成四十不惑捧得梅花
终于,凭借《白兔记-咬脐郎》,刘巍捧得了中国戏剧界的最高奖——梅花奖,对于已过不惑之年的刘巍来说,算得上大器晚成了。
欣喜之余,刘巍也更加明确了自己未来在昆曲事业中的角色和担当。“梅花奖对我来说,是我将来继承、传承昆曲娃娃生这个行当的一个起点。以后除了自己研习、学演,还要带学生,挖掘、整理和传承,尤其是娃娃生的戏,武生还有别人去继承,娃娃生没有别人了。”这一份责任刘巍当仁不让,“我能演的留下影像资料,我演不了的就教学生来演。帮助学生一起,能整理的整理,能挖掘的挖掘,能演的演,把这条路走下去。”
近年来,刘巍把越来越多的时间和精力都花在了带学生上,她非常看重对年轻一代的培养和传承,在她看来,作为北方惟一一家昆曲艺术专业院团的北方昆曲剧院,如何尽快、有效地让年轻演员从尚且在世的老先生老艺术家那里,把带有鲜明北方昆曲特色的传统老戏传承下来,已成为北昆目前最为紧迫的一项工作,她也为此不断呼吁并努力践行着。
除此之外,为了在舞台上更好地演绎角色,在舞台下更好地培养学生,思维活跃的刘巍又开始了新的“转学跨界”,在《白兔记-咬脐郎》中,刘巍参与了部分导演工作,她说未来她还会在戏曲导演的“新行当”中进行尝试。刘巍说,“我非常感谢此次周世琮导演大胆培养我做导演,周导一般情况下都会叫我先搭架子,后排戏路子,然后他整理思路提意见。”而世琮先生对昆曲的理解与传承,为《白兔记-咬脐郎》这部戏赋予了唯美的色彩与活力,也让刘巍受益匪浅。
六百年的昆曲艺术和不惑之年的人生经历,对刘巍来说,既有“大树底下好乘凉”的优越,也有“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慨叹。但无论如何,刘巍都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对昆曲不知所措的小女孩,对昆曲、对未来,她都已有了一份笃定和坚守,那就是在昆曲娃娃生行当的传承与发展中,“我要通过我的努力,让这个行当在昆曲里壮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