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传统的戏曲舞台上,“武生”这个词就意味着“盖世英雄”。
中国历史上的英雄如浪花翻滚,层出不穷,而把他们的事迹与形象艺术地保留下来,甚至赋予崭新生命的,就是一代代披甲戴冠、英气勃发的“大武生”。他们不仅仅只是英雄们舞台上的替身,他们更是承载着中华民族千百年来孜孜以求的忠义、正直、勇气的品格和扫除世间不平的人生希望。所以,武生是令人敬仰的,而要真正配得上这个名号的人也必将经历艰苦磨砺与困难考验。
在当代的昆剧界,唯有四代家学渊源、从艺六十春秋的北昆武生泰斗侯少奎,以其“尚和玉的功架、杨小楼的嗓子”和自己起伏迭宕的人生经历,成为戏迷心目中永远的“盖世英雄”。
“半路出家”的大武生
谁都知道“梨园行”讲究“童子功”,而最后能成为泰斗级表演艺术家的大师几乎都是从小学艺,可侯少奎却是个例外。16岁才正式学戏,可谓“大龄青年”半路出家,这其中的原因竟也与他的家学渊源有关。
侯氏一门是昆曲世家,早在清末民初,侯少奎的祖父侯益才、叔祖父侯益太就开始从事昆曲艺术了。侯少奎的祖父和叔祖父在昆曲艺术上有很深的造诣,祖父侯益才的拿手戏是《猴变》,而叔祖父唱的《雷峰塔·断桥》,在当时更是有“活许仙”之称。
侯少奎的父亲是著名京昆大师侯永奎。侯永奎在10岁的时候走上从艺之路,其15岁在河北保定第一次登台唱《夜奔》,便一炮打响。20世纪三四十年代,侯永奎拜京剧武生大师尚和玉为师,学习尚派京剧。侯永奎自小学习昆曲,有很好的昆曲基础,在演唱、表演、身段、工架上都打下了扎实的昆曲功底。跟尚和玉学习了尚派京剧后,他又具备了扎实的京剧基础。在日后的表演与学习过程中,侯永奎不断地积累艺术经验。他以尚派京剧武生为基础,并进行发展,将京、昆结合,逐渐形成了以《夜奔》、《单刀会·刀会》、《千里送京娘》为代表剧目,工架稳健、唱腔高亢、唱做并重的“侯派”武生表演艺术风格。
虽然家学深厚,可侯永奎以自己的亲身经历感到唱戏这行太苦太累,加上那时昆曲势微,不同意让儿子再操此业,而侯少奎自幼便显露了绘画天赋,也一直专心学业和绘画,初中毕业后甚至已被中央美院录取。
但是毕竟耳濡目染,近水楼台,看戏也始终是小少奎生活中最大的爱好。他回忆道,“小时候住在天津,父亲常带我去看戏,我从小就是在戏班里长大。父亲还给我置了一整套小号的刀枪把子,就是给我耍着玩,我二爷给我敲锣点,就这么天天玩,都没想学戏,父亲也不让学,就是喜欢看戏。过去学戏太苦,不像现在是哄着教,过去是打出来的。”
新中国成立后,侯永奎调到北京。1956年筹建北方昆曲代表团(北方昆曲剧院前身),因为缺少专业人才,筹备组听说侯老的大儿子嗓子特别好,就来动员侯老让儿子入团,但侯永奎依然顾虑表示孩子们没有人干这行,侯少奎也已考入美院。于是金紫光老院长亲自跑来跟侯老说,就让少奎来唱唱玩玩儿吧。结果,这“唱唱玩玩”让侯少奎与昆曲再也无法分开。那天,少奎来到团里,有人问他会不会唱戏,他回答“只会一出《夜奔》。金院长悄悄让笛师开了一个最高调门的小工调,没想到少奎一亮嗓便震惊四座,以至于金院长不住地说,这样的条件不继承家学实在太可惜了。
那一年,侯少奎已经16岁了,胳膊腿都硬了。那天回家后,侯少奎清晰地记得:“父亲问我是否要学戏,如果学就要做好吃苦的准备,这是你自愿的,不是我让你干的。我说行,我试试。”
《夜奔》情动海峡两岸
来到北方昆曲剧院,侯少奎就下决心,要干就用功,那时他就养成了非常能吃苦非常用功的习惯,别人承受不了的他都承受下来,扳腿、下腰,疼得撕心裂肺,汗不住地流,但他一滴眼泪也没掉过,很多比他年轻、身体比他软的小孩子都忍不住哭。那时候,侯少奎的午休都是边吊着腿边睡觉。几年的苦练,终于练就了他一身扎实的舞台基本功,并得到了不轻易夸人的父亲的好评。
侯炳武是我的开蒙老师,学了《三挡》《倒铜旗》《闹昆阳》三出大武生戏。以后父亲教过我,后来到京剧团还有很多人教过我,还有社会上的老师,中国戏曲学校教授傅德威,尚家门武生传人,还有赵松樵,这个老师特别喜欢我,在天津,比我父亲还老一辈的武生泰斗,外号“活颜良”,关公戏也好。当时已到了上世纪80年代,他在央视看了我演的《单刀会》,他说少奎你来,我管吃管住管接管送,我把所有的老爷戏都教给你!当时他已经80多岁了,所以我后来经常去天津向他请教。
名家的传授和艰苦的训练使侯少奎的艺术水平日益提高。1959年,在一次北方昆曲剧院领导对演员的摸底考察中,侯少奎以一出《夜奔》得到了认可,领导正式安排他开始对《单刀会》、《千里送京娘》、《武松打虎》、《夜巡》等武生剧目的继承。而其中最值得一书的是侯派情动海峡两岸的经典武戏《夜奔》。
刚建国时,毛主席就多次看过侯永奎的拿手戏《夜奔》,后来成为主席接待外宾等重要场合的保留剧目,每当侯永奎演完后,主席都会站起来长时间鼓掌,演出结束后还上台接见。1976年,病中的主席想看老戏,点名侯永奎的《夜奔》。但此时侯永奎已躺在病榻上无法唱戏了,主席问那还有谁能演?旁边人说,听说他儿子能演。就这样,侯少奎得到通知,到民族饭店集中,一周后进入钓鱼台见到了江青,寒暄之后,江青问:你《夜奔》忘了吗?那时全都唱样板戏,没人敢唱老戏,侯少奎竟直楞楞地回答:没忘。江青于是让侯少奎从头到尾走了一遍戏,给主席录相,主席就这样看到了侯少奎的《夜奔》,看完后说出了那句著名的话——“后继有人”。
时光流逝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海峡两岸昆曲交流,侯少奎随团去台湾演出。第一场在台北上演《夜奔》,蒋纬国亲自到场,看完后找到侯少奎,说他专程来看侯家的《夜奔》,因为他父亲也爱看老侯先生的《夜奔》。这出情动海峡两岸、深入人心的传统戏,是侯家几代人努力的结果,也成为最能展现北方昆曲风格的经典之作。
吴祖光最欣赏的两大武生之一
可以说,从第一次登台开始,就注定了侯少奎的成功。侯少奎说,他永远忘不了的是,自己在长安大剧院第一次正式演出,演的是《倒铜旗》。“当时京剧表演艺术家马连良先生也来了。演出结束后,马先生就对他说:‘你演得很好,嗓子也好,扮相像你爸爸,脚底下好,这出戏挖掘出来了,跟老师学得好,后继有人了。’”
侯少奎谈起侯派的表演特色,最突出的就是嗓音独特,讲究气到戏到,侯派武生是北方昆曲高亢、粗犷最鲜明的代表,唱得必须有气势。
再一个就是武生这行悟性也很重要,侯少奎说,有个问题,学生问过他,小时候他也问过父亲:“为什么您在台上,一出场,一站,就像座山似的?”父亲回答:“没法儿说,你得悟。”又说:“不过,等你会演的时候,你就演不动了。”几十年后侯少奎越来越体会到父亲这句话,他说,年轻时他演关公,就是满台开打,年纪大了才明白要演人物。现在知道怎么演了,但是没力气了。悟性只能是自己下去用功,台下观摩师傅演,台上自己演时再领会。
“男怕《夜奔》,女怕《思凡》”,这是昆曲行的名言,这两出戏都是一个人载歌载舞在台上的独角戏,唱念做表舞全都得好。侯家《夜奔》的扮相很有特色,传统的打扮是戴黑绒罗帽,黑箭衣,当年师爷尚和玉跟侯永奎先生传授这出戏时,就叮嘱他不要轻易动。这出戏演了五百多年了,有他的道理。杨小楼先生演这戏改动就大,改成倒缨盔,演一段儿就下去一次。侯永奎曾经特别嘱咐过,这个戏要想展示北昆风格就应该是罗帽,这里林冲夜奔是在逃跑,穿戴太漂亮不符合故事的情节和人物塑造,而侯家夜奔的扮相更像夜行衣,虽然没有倒缨盔夺目,但更纯粹,戏曲本身的表现力更强。但侯永奎也有改变,将厚底改为薄底,更利于动作。“这出戏从头到尾我唱35分钟,父亲唱得慢些40分钟,所以成为昆曲武生经典戏,非常好看,但也非常消耗体力,这出戏年纪大了都演不下来。”侯少奎说。
对艺术的勤奋与守护,侯少奎终成一代武生名家,被戏曲理论家吴祖光评论为他最欣赏的两个大武生之一(另一个是《红灯记》李玉和的钱浩梁)。武生少,大武生更少,很多戏迷都是专门来看侯派武生的戏,痴迷到在台下喊“万岁”。对此,侯少奎显得非常淡然:“父亲没有想到我能取得今天这样的成就。所以说还是缘分,我父亲五个儿子,就我一个继承了侯派武生。”
让年轻人爱上昆曲
虽然继承了父亲侯派武生的精髓,但是侯老却表示:“父亲走的时候,把他身上三分之二还多的戏带走了,我只继承了不到三分之一。”言辞间有颇多的遗憾,而虽然女儿侯爽也曾在昆曲舞台上熠熠发光,但现在也告别了舞台。“到孙子这一辈就没有人学昆曲了。但也没什么遗憾的,因为我有很多弟子,他们在全国各地,条件都不错。我会的戏,只要学生愿意学,我都愿意教,一直教到我不能动为止。”
侯老告诉记者,这些年来,他越发替昆曲这门古老的艺术感到欣喜,因为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喜爱它。“我经常到全国各地去表演讲课,我的许多戏迷都是年轻的大学生。不仅有这些年轻的观众,而且越来越多的人支持昆曲事业,这些都是非常可喜的成绩,让人对昆曲充满信心。”
虽然信心满满,但是侯老也有自己的担忧,因为有许多传统剧目,都多年没有登台了,很可能面临失传的危险。“像《五人义》,从1961年后,就没有人演过。今年我就和72岁高龄的王德林一起,把它排了出来。如果这时候再不把它捡起来,恐怕真的要丢了。”正是这样的心态,侯少奎透露,现在他只要有时间,就会把自己的一些表演录下来,“录了很多了,哪怕现在不能搬上舞台,最起码还能留存下来。”
而在刚过去的2014年底,75岁的侯少奎又学起了新戏。为了参演大师版《牡丹亭》,侯少奎特地跟72岁的师弟王德林学起了《冥判》,虽然记忆力大不如前,但侯老依然像年轻时那样用功,他用手机录下唱段,天天放天天背,最后连两个小孙女都会唱了。侯老的《冥判》首演大获成功,观众说看到了“盖世英雄”的另一面。
传统剧目的传承,侯老相当上心,而对于昆曲的创新,他也是相当支持。“我从来不反对创新和发展。但是创新和发展一定要在传承的基础上,不能离开了传统的根。”侯少奎表示,他与父亲,父亲与他的师父表演的《单刀会》都有不同,但是他们都没有脱离艺术的本身,让人一眼看去就知道是侯派武生。这就是传承与发展的完美融合。“包括新编的剧目等,都应该在这个基础上去进行,一定要搞出好的东西,这样才能真正地传承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