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杨凤一,是猜谜。
昆曲,为什么被当成世界瑰宝?被联合国科教文组织第一批认证为“人类口头和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
昆曲的女演员,为什么那么美?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约要年轻20岁。
杨风一,北方昆曲剧院现任院长,如斯美人。
一座巅峰闪回
明朝中后期,中秋之夜,苏州虎丘山上,千万人会聚。干吗呢?联想我们北京工体的演唱会就好。不同的是,人家是千万人清唱。唱到夜里两三点,大部分人散去,只剩行家,唱到执手相看泪眼。浪漫吗?浪漫到无语凝噎。
一瞥前世回望
清朝乾隆年间,由于这位爷没事儿就下江南,很多民间戏种如雨后春笋,与有着深厚文学根脉的昆曲,发生了著名的“花雅之争”。“百戏之祖”昆曲落败,退出主流舞台。代表昆曲传承的“全福班”解散,昆曲一世终结。
一曲今生重燃
1921年,苏州成立“昆剧传习所”,招收了一些穷苦的小朋友。然而,正是这一批小朋友,成为昆曲界赫赫有名的“传字辈”,让昆曲薪火再燃,有了今生。这些小朋友只保留父姓,名字中间一个字都是“传”,最后一个字,按各自行当:旦,是“草字头”,香草美人;生,是“玉字边”,玉树临风;净,是“金字边”,黄钟大吕;丑,是“三点水”,口若悬河。雅吗?雅到悲情。
解放后,昆剧《十五贯》进京演出,受到了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关注,周总理提出成立北方昆曲剧院,从此昆曲进入了一个新的历史时期。
昆曲的文学之美,美在哪里?我们来看三段平时大家都能说上一句,却难得说全的原文: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没想到不开心时,随口叹的一句,正是昆曲《牡丹亭》里著名的《游园 皂罗袍》唱段吧?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爱恋过的都知道前面两句,这是汤显祖在《牡丹亭题词》里的情话。完全是情种架势,人鬼情未了。
小尼姑年方二八,
正青春,被师父削了头发。
每日里,在佛殿上烧香换水,
见几个子弟游戏在山门下。
你知道这句是因为电影《霸王别姬》吗?这正是昆曲界著名的那句“男怕《夜奔》女怕《思凡》”的《思凡》唱词。
《百花公主》-杨凤一
文学之美
一位文艺父亲
文学之美,是历久弥新、不惧岁月的传承力量。这力量,或捭阖跌宕或细腻婉转,孕育了一代又一代。
我们的女主角杨凤一,很幸运,就生在这么一个有文学之美的家庭,准确说,有一位文艺父亲。
“我的爸爸过去在我的老家日照,是文艺积极分子。我爸爸很帅,年轻的时候,个子也高。小的时候在老家,因为他嗓子特好,所以他就唱京剧的老生,我印象很深,他经常给我们唱。可他很年轻就离家出去当兵了,文艺就成了情结。后来,中国戏曲学院到青岛去招生,当时好像是3000多个学生来考,最后就招来了9个孩子,然后我和我姐姐都考上了。当时我爸爸高兴极了,因为我们双胞胎嘛,说选上一个就不去,两个人不能分开,所以当年双双的选入了这个中国戏曲学院。”杨凤一回忆道。
杨凤一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当年其实是三姐妹都被选上了,妈妈舍不得三个女儿都走,留下了从小学芭蕾、条件更好的大姐,送走了双胞胎姐妹。那一天是1973年11月18日,也是双胞胎姐妹的11岁生日,杨凤一和姐姐走进中国戏曲学院,一学就是九年半。杨凤一和姐姐也有幸成为中国戏曲史上,第一批获得大专文凭的学生。
《天罡阵》--杨凤
一个刀马旦
杨凤一小的时候在学校学的是京剧,但是冥冥之中跟昆曲结下了不解之缘:从到青岛招生到第一个开蒙戏,老师都是著名表演艺术家、教育家李金鸿。
“从招我到给我开蒙,我一直跟他学习。李金鸿老师有三出昆曲戏,一出《思凡》,一出《金山寺》,还有一出《扈家庄》,那么我特别有幸跟老师把这三个戏都学下来了。开蒙戏就是《扈家庄》,所以说冥冥之中就注定跟昆曲的这种缘分。”
开蒙,旧时指儿童入书塾接受启蒙教育,那戏曲开蒙指什么呢?
杨凤一解释:“开蒙,就是你第一个基础的剧目,不是基本功。因为我们进学校先练基础功,腿功、靶子功、毯子功,等到了一定的水准的时候,就开始学戏,叫作开蒙戏。得有那么一两年的基础功,才能学戏,所以我记得那个时候因为我们1973年来的,后来1976年才开始整出学戏。我的开蒙戏是《扈家庄》。我小时候,基本功条件不错,性格也比较开朗、活泼,爱翻跟头,于是,就给我分了一个刀马旦。”
旦,本意指旭日东升。太阳完整现身于东方地平线上,太阳轮廓下缘与东方地平线相切。而旦角表演的是女性,女属阴,故反名为“旦”。戏曲有正旦、花旦、闺门旦、刀马旦和老旦等。简单说,刀马旦就是,比武旦漂亮,比花旦能打,比青衣活泼,比闺门旦能上能下。有时想想,这刀马旦就是为难为女人而设的吧?
杨凤一,就是刀马旦:“刀马旦,要有一定文戏的基础,你的基本功也有,它不是传统的大青衣,它也不是纯武旦,所以刀马旦这个行当确实是难度很大,因为它要能文能武,虽然它不像青衣嗓音那么专,不像武旦那样的武功高强,但是它要求你文武都比较全面。就像穆桂英,要领军打仗。跟老师学完这三个昆曲戏,没想到1982年毕业,分配到北昆,正好学过的戏都用上了。”
《长生殿》
一种京昆分别
戏曲界有一句话:京昆不分。京剧、昆剧,真的不分吗?
“其实真正来到北昆以后,京剧、昆曲还是分得很清的,只是它在武戏这一部分。京剧的武戏基本上唱的都是昆腔,《扈家庄》京剧昆曲唱的都一样。《武松打虎》京剧昆曲唱的腔全是一样,《小上坟》吹腔都是一样的,所以很多剧目,京剧能演,昆曲也能演。它所谓的京昆不分,在这样的一些剧目,但是真正的昆曲和京剧它差距还是有的。
“比如说到了北昆以后,昆曲的那份细腻、讲究,形容它就像水磨调一样,和京剧不同。昆曲真的不愧为百戏之祖,它给予众多的地方戏很大的养分。就说剧本,几乎所有的昆曲剧本都是有一定的文学底蕴在里面,既要懂曲牌,又要懂曲律,而且需要有一定的文化知识,尤其是唐诗宋词这些知识,你才能写出昆曲剧本,它要求很高,很严。”
音乐之美
泰戈尔有一句:“不要试图填满生命的空白,因为音乐就在那空白的深处”。做过几年音乐记者,那种生命不可替代的养分悄然注入,妙处难与君言。
昆曲的音乐之美,在哪儿?采访刚要进电梯,清脆的敲击声传来,单纯、清冽、直撞心底。我跟门卫大叔请示:“我不上去找杨院长了,您容我先绕进排练场看看行不?真好听!”门卫大叔笑了,放行。然后,排练场墙上巨大的四个字,震撼袭来:“戏比天大”。
一种水磨腔
昆曲以鼓、板控制演唱节奏,以曲笛、三弦等为主要伴奏乐器。曲笛,又称“ 苏笛”。一音三韵,具有浓厚的江南韵味。想起昆曲的“一唱三折九叹”:美人在台上咿咿呀呀水磨腔,笛师执一根竹笛清俊温润。美吗?或许有一天,我能采访一位笛师,寻觅那种清冷又孤绝的美。
“昆曲的音乐之美它美在哪儿,它抑扬顿挫,高低全有,它低的时候,难度特别大,特别低,你必须在舞台上用气使劲拖着它,它高的时候呢,又特别高。它不像京剧,比如慢板、散板它都是基本上在一个音域当中,偶尔最后的拉一个高腔。昆曲有很大的不同,它的唱腔难度非常大。我唱京剧的时候我嗓音很亮,但是一唱昆曲的时候,声音又一下子闷回去了,难度很大。所以说,昆曲真的是要比别的剧种付出更多的努力,你才能达到一定的水准。”杨凤一如此阐释昆曲的音乐之美。听昆曲大家讲课,有学戏“昆曲9年,京剧8年,越剧3年”的说法。昆曲仅唱腔,水磨腔,该是怎么一种慢工细活?
一款36年的腔调
杨凤一,1982年,19岁到北方昆曲剧院,到现在,36年。
一个女人,有几个36年?杨凤一,从台上的公主,到台下的管理者;从台上的浓墨重彩,到台下的云淡风轻;从戏曲界的最高荣誉梅花奖,到为保护文化遗产执着提案的人大代表;从为昆曲演员们月薪1500元发愁,到做到让大家平均年薪17万;从在简陋的老院址摸爬滚打,到引入7个亿资金建设新剧院;从单纯的昆曲从业者,到中国戏剧家协会副主席……那真是实实在在的“一唱三折九叹”,九曲十八弯所不能形容……
一个小插曲
因为新剧院在老院址重建,需要搬迁。一位退休的老师,不愿意搬。情急之下,跑到剧院,在楼道里,大骂杨凤一,整整3个小时。其间,谁劝也不管用。看不过,冲上去对骂的,也被骂下阵来。杨凤一不愠不急,听着,给老师搬椅子、倒茶:“老师,您累了吧?坐下,喝口水,再骂。要说,您这功夫还是好,底气就是足。”老师乐了,不骂了。杨凤一接着说:“您老不就是没地儿放东西吗?我给您腾一间办公室过渡,还不行吗?”老师坐下,喝水,颔首。
这里面有音乐之美吗?当然,音乐是知音,是老师,是灵魂栖息地。杨凤一心里有清晰的目标:带领整个北昆,旧貌换新颜,甚至达成质的提升,平顺完成自我进化,和上时代最强劲的节拍。中间出现的任何不和谐音,都是插曲,都可以通过“一唱三折九叹”化解。昆曲的水磨腔,是丝质的,柔美中从不乏张力。
杨凤一在德国杜塞尔多夫
音乐之美
昆曲的舞蹈之美,一个字:韵。纤指轻点,已是河山壮丽,情深似海,诗情画意尽现。
曾看过华人舞蹈家沈伟的代表作《声希之夜》,在八大山人的《游鱼图》舞美背景下,舞蹈的功力,在慢中彰显了自我控制力。最近,和舞蹈家沈培艺老师接触较多,她从一个脚背形状到一个脚站位的控制,让我发现了世界另一种格物致知的方式,美的背后,是一丝不苟的自我控制。
一个影视转身
人生的哪一个选择,没有自我控制?没有自律?小到肢体语言,身材胖瘦,大到职业之选,真爱之择。
“1982年毕业以后到北昆,戏剧界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老艺术家正当年,青年人想唱出戏,很难。我刚19岁,而且我们剧院那个时候洪雪飞老师(《沙家浜》阿庆嫂)蔡瑶铣老师,她俩正当年,我怎么可能演上主戏?从1983年开始,参与了电视剧《西游记》的拍摄,第一次触电,但是真的是尝到了甜头。戏曲不能十五六岁再学,那你就不能成活,戏曲很苦。从1983年到1990年,基本上一直都在外拍电影电视,大概五部电影、五部电视,都是主演,在经济上得到很大的补偿。在舞台上演戏,上世纪80年代,演一场戏也就几十块钱。”
或许,你还记得《西游记》里的三朵美人花:何晴、杨凤一、沈慧芬。
一个决绝归位
杨凤一从昆剧转到影视剧,算不算人们说滥了的“华丽转身”?客观而言,收入上算华丽了,然而真心如何?杨凤一身段柔软,接下来,才是一个真正称得上超越华丽的转身。
“1990年我们有一位新院长王蕴明,他当时打破了旧有习惯,大胆起用青年人,所以我就被他给选中了。那个时候人才流失很严重,我也是8年才有这样的机会。在任何情况下,我都说年轻人最愿意也是最怕一件事就是被重视,一旦被重视了,100%得把自己的全部精力拿出来。我想我的前半生,一直是戏曲,我还是离不开舞台,所以从1990年开始,我再也没出去拍电影电视。当然了那种诱惑力很大,需要你自己不断地去调整,这也是一个痛苦的变化。”
这个变化有多痛苦,这个转身就有多决绝。
当时,杨凤一的一个朋友是峨嵋电影制片厂的导演,来跟她谈,一部电视连续剧、一部电影,在法国套拍。“身上有功夫,脸上五官适合镜头”的杨凤一,被极力邀请。“既然已经说了,就要下决心守在这个昆曲舞台上。”
这个转身完全就是绝尘而去,杨凤一从此再未涉足影视。
一种心痛的放弃
很多事情,无法感同身受。杨凤一回归昆剧舞台,19年后,命运再次让她在放弃的心痛中成长。
“2009年我成为剧院的民选院长。当年我们领导说的,你们自己选的院长,将来好了那更好,将来不好了你们也别埋怨任何人。我是带着这样一种压力,接过来院长的这个大旗。从当院长那一天,我们领导就跟我说,你现在是管理者,你不是艺术家了,所以你要放弃舞台。其实2009年,我刚40多岁,正是一个戏曲演员舞台上的黄金年龄。成熟而有经验,又不太老。那种放弃的痛苦,不可言表。
“但从那天开始,我就开始推年轻人。几经周折,魏春荣得梅花奖了,我激动得掉眼泪了! 同时,再适合我的角色,也要放弃。导演曹其敬可以说是看着我成长起来的,她好多次都跟我急了:你不该放弃舞台!但是有一点,我特别有体会,人能力有限,能做好一件事情就不错了。又要演戏,又要做管理,戏也演不好,管理也肯定不会到位。”
追问杨凤一,遇到重大事情可有和家人商量的习惯。
她淡然:“没有。从来都是自己做主。11岁开始独立生活,成熟得很早,各个方面,尤其是遇到一些重大的事情,我都是自己拿主意。”
这抉择的身段,“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活脱脱一个柔软如绢却杀伤力惊人的刀马旦。
更多杨凤一与昆曲的故事,明日继续讲述。
来源:《北广人物》周刊
图片来源:北方昆曲剧院
监制:张琳
编辑:周绍辉